快乐中年妇女

[全职][卢刘]龙行

陈年旧文


龙行


刘小别其实早便知道,迟早有一天王杰希会找到自己。或许是今天,也可能是明天,最坏的情况,就是在他终于继承追魂剑的大喜之日,历代最杰出的谷主用那双富有特色的眼睛看着他,波澜不惊地问:你何时有了一条龙?

刘小别真的有一头龙。


1

刘小别拒不承认自己捡了一个小屁孩回来。他盘腿席地而坐,坚称自己当初只想带回那把剑,而屁孩不过是和剑捆绑的赠品。

其实他说的也不算错。


微草虽是中草药起家,里里外外全是医者仁心的学徒,偏刘小别是个完完全全的剑痴。近几年,谷里因着接连培养出两位天赋过人的术士,向往魔道法术的弟子亦是络绎不绝;可要说剑术上的造诣,多半仍是一张白纸。他来拜时,前谷主语重心长地拍他肩膀:别啊,现在学剑的都往南方去了,你上我们这儿,也实在无甚可教你啊。

刘小别心一大,答道:我家离得近,就在谷外十里地。

方士谦没再跟他屁话,只松松抓出一柄剑扔他怀里。那剑鞘落了些灰,剑柄上暗刻却是厚重。刘小别还是没忍住手贱,悄咪咪推了剑出鞘,霎时间,剑身青光大盛,凌厉剑气迎面呼啸袭来,卷着一股白烟直上九重天。

下一刻光芒敛起,比剑还亮的却是少年人的一双眼睛。刘小别把剑死死揣在怀里,又嫌抱得不够紧,当即撕下衣袍一角,绕过腰胯,在肩头系上死结。谷主看他做派,无语地翻翻眼睛:你虽资历太浅,但微草十年也不见得有第二个剑客,这把追魂早晚得你继承。身后刘小别听着他语气凉薄,点头如捣蒜。


后来的日子,不好说是刘小别得了追魂剑,还是追魂剑得了刘小别。

这是一把太快的剑,挥动时银光涟涟,如天上星。偏巧那时候刘小别别的优点没有,只是身形极快。少年剑出鞘,起手便上挑起至空中又接水平三段斩,剑刃风暴击出三段,终才肯回身落地。剑光舞起,竟渐渐追不上剑本身,远远掠过,倒像是连串的星子直追敌人而去,好一个冥府追魂。

刘小别自己却很不满意。

这时的他自是无需再拿那白练绑剑。青年剑客一身柳染,长身玉立,怀中长铗松松垮垮挂在臂弯,反倒端的是一个人剑合一。但话又说回来,他一则追寻着更快更强的剑法,二来却愤愤心想,老子不说如何风流倜傥,怎么也不该是个冥府混子吧。


2

他看上卢瀚文的那天,大约也是这般姿态。纠正一遍,是他看上卢瀚文的剑的那天。

焰影确实是一把引人注目的剑。重剑不似细剑灵巧,但力拔山河,更像把双面开刃的长刀或巨斧。少年双手持剑,从空中沉沉砸下,登时凿得那地面片片龟裂,沙砾横飞。挥起更是撼天巨响,震得方圆数里内众人无一不是耳边嗡嗡,颇有些开天辟地的霸气。

更不肖说那剑身不知去何方取得玄铁所铸,随意挥舞便烧得赤红;剑痕到处,火舌攀缠,顷刻便已焚得灰飞烟灭,徒留一缕烈焰残影。


不过此时他正与一山岭凶兽对峙,这类怪物全身覆盖一层厚厚岩甲,说是巨石堆砌而成亦不为过,乱石中一只幽暗独眼,更是可怖。岩石坚硬,尤其耐火,使他这浑身烈焰也无力可施。一时间你打不动我,我烧不着你,只僵持着。

一来一回,卢瀚文的倔脾气却起来了。

他七岁入蓝雨,十四岁出师,别人看是天之骄子,却无人知他是撞到南墙也不回头的性格。一击不穿,我便打他百次千次;一日不胜,我便战他五年十年。身边术士几欲出手,皆被他瞪着眼珠拦下:剑既出鞘,便是败也只能败给剑的。“你别管啦!”少年大喝一声,从地上噌地弹起,随即火光大涨,焰心包裹着剑身,燃到极致,幽蓝近乎白。


刘小别原是路过那山头,还赶着回谷里替袁柏清看守药草园子,此刻眼睛却已死死盯住了那簇火。

微草山谷中不兴习剑,故而虽是游人如织,倒鲜少见剑法高超的侠客修士,使重剑者,就更是只闻其名。他看得入迷,心中便有了计较。实在是那火光明亮,教人看了技痒,可重剑不善速攻,于他却是无用。再者说,要他放下手中追魂,已是万不可能舍得的。

但他刘小别,虽说没有斩尽天下剑那般宏图大略,也是立志要成就一代剑圣的人物。此刻抱着手淡淡立着,脑海中却是已然对打数个来回。刀光剑影,鸣如金石,倒不知多快的剑能斩断火焰?


后来刘小别才知道,龙的剑正是龙火自身所化。于是那日他一眼相中灼烧的焰影剑,或许也就和看上了卢瀚文没有太大差别。


3

许是他脑补得走火入魔,一时间既没关心卢瀚文从阔剑背后扎到他身上的好奇眼神,也没注意那石头人一个急转刹车,便朝自己扭头拱来。

刘小别本月的功课早已做完,此时乐得两袖清风,多的悬赏,他是一个也不愿接的。故此间虽见那野怪迎面冲来,亦没有半点和他人抢怪之意,只心中想着:哇,神经病啊!且战且退,剑都未出鞘,只拿那兵器作一棍棒,比划几下敲打怪物七寸。须臾人已不见踪影。

追魂隔着剑鞘仍是清光流转。斩落地上,剑气清澈可辨,久不消散。但即便不是如此,卢瀚文也早已看出那便是幻影无形剑——修习剑术者,没有不知道这套剑法的。只是寻常人打出第八剑已是力不能及,最后几招必定潦草凌乱,收势迟钝,反把自己做了活靶子。就连他在家乡尚未出关时,黄少天教他剑法,也只说快虽不是幻影无形的全部,但于他十二剑也到顶峰。再多的,恐十年才能练就一剑;天赋不到,二十年也不成。

刚才那人甚至未使全力,他却清楚看见他劈、砍、斩、刺、挑,已然从容不迫地击出十二剑。若非那山岭岩甲承受不住,今日他便得见传说中幻影无形的第十三剑了。


卢瀚文紧咬着下唇,环顾四周,高声道:“前辈既已来此,何不现身一叙?”

回答他的是万籁俱寂,偶尔山涧泉水落下,混着那遭了重创的岩甲巨兽哑声嘶吼。卢瀚文并未放弃,目光盯住虚空某处,又朝着空气大喊:“不知前辈是何派弟子,哪里人士,平日在何处修剑?”

他虽这么问,心中却已猜得八九不离十。北方门派中剑宗不少,却是以鬼剑、狂剑为主。其二者,或讲究术法辅助用于控场,或追求以命相搏的火力压制,如此,快而周正的“传统”剑法反成另类。江湖传闻追魂剑失落已久,近年终得有心者以身试剑,不至蒙尘。

此人必是微草刘小别。

思及此,卢瀚文心念微动,于是气沉丹田,突得发劲,将匍匐一旁的山间野兽踹开十几里。

这一脚势大力沉,硬生生将那可怜怪物残余的一口气也踢没了。锵的一声,他将焰影剑重重插入地面,尘土飞扬间,只听他道:“前辈剑法精纯,卢瀚文佩服。”说着,也不顾对方是否凝眸在看,略一拱手,又截住话头,清了清嗓子,“但这怪物却是死于我手,故此番较量,是我赢了!”

刘小别原打算着转身走人完事,身形都已遁入剑影步中,听到这话却是脚下一趔趄,好悬没整个人从阴影里摔出来。哇,又是神经病啊!他心想着,最后回头,细长的丹凤眼斜睨过去,盛着讲不好是冷漠还是费解的表情。


4

“前辈啊,你说,他那么看我,还不是邀我一较高下?”卢瀚文弓着背,蹲在一石头墩上,双手托着下巴,说话间歪个脑袋。

徐景熙只觉得疲惫。他本是出差公干,卢瀚文硬要跟来的时候,压根没想到还有个祖宗要伺候。方才在山中遇怪,卢瀚文非不让插手,他站在一旁,几个时辰没有一点旁的法术,只管念那最低级的治疗咒,念得他是口干舌燥,无聊至极。有人出手抢怪,他本应愤慨,却按耐不住心里一阵暗爽。以至此刻听着蓝雨的未来在身边碎碎念不停,来不及顾念他的玻璃心。

“你怎知人家是在看你了,兴许只是瞧瞧残血怪死未。”

“也对,”卢瀚文欣然应下,“毕竟这关系到我们第一次比试的结果。”

徐景熙一口气没接上来,咳嗽着心想这弯怎么就拐不过来?思索片刻又道,“如何又是比试了呢?说不准他只是在看你的剑。”

“对呀!”卢瀚文更自在了,快活地从石墩子一跃而下。“那就还是在看我了!”


少年人的心思总是很难用逻辑解释。卢瀚文自己都搞不明白,是什么缠住了他的注意力。可能是快而利落的幻影无形剑法,或者追魂剑紧随而来的银光如链,还是隐没身影前刘小别回头望他的那一眼,无悲无喜的脸上淡淡好奇的神情。

它就像是打了结的青丝。睡时好,醒时好,偏你当它无事,又来牵你头皮,扯你心肺,弯弯绕绕,已是非剪不可分。再一次梦到这个场景之后,卢瀚文终于从床上一个鲤鱼打挺,给徐景熙留下张字条,出发了。


卢瀚文名门出身,又带着公派函件,就差没把蓝雨公章揣在兜里,要想混进微草实不算难事。可他偏嫌这番繁文缛节浪费太多时间,焰影剑红光一闪,某种庞然大物在迷雾中献出原身,鼻翼扇动,双翼振起,下一秒,他出现在微草后院。


刘小别在谷中瞥见他,又是脚下一滑,脱口而出:“卧槽!”

那边厢,卢瀚文回过头来,第一反应却是原来前辈的声音是这样的。

“啊!刘小别前——”

话音未落,已被刘小别捂着嘴,生拉硬拽地拖进转角隔间。

年长的剑客高过他一头有余,正恶狠狠地上下打量他:“死小鬼,你来这里做什么?!”

卢瀚文嘿嘿一笑:“刘小别前辈,我是蓝雨的卢瀚文!”

“我知道啊,”刘小别一口气呼出,凉凉答道,“你说过了。”

原来小别前辈听见了啊。卢瀚文眨了眨眼,像被分享了一个甜美的秘密,这会儿反而不好意思起来。“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和小别前辈一决胜负!”想想又补充,“因为,上次的比试不算完全的一对……”

“不是,等下,”刘小别打断他,“哪来的上次?”


卢瀚文心中甜美的秘密被击碎了。“就是石头人啊!虽然不是一对一,但总归是——”他急切地讲述起来,手脚并用,企图唤醒刘小别失落的记忆。但话没说两句,又觉讲不出口。忽然计上心头,想着既一个秘密不成,那不若再来一个。

他狡黠地笑着,勾勾手指,要刘小别附耳过来。

“其实呢,我是……”


5

“啊?所以你是一条龙?”


卢瀚文决定分享一个秘密。但他太过兴奋于秘密本身,没有注意到在刘小别的说法里,他是“一条”龙而不是“一只”或“一头”。

刘小别只沉吟片刻,自己都惊讶于他竟没多加犹豫,便轻易接受了世间有龙的说辞。他甚至体贴地顾虑着室内是否施展不开,一面大步走向屋外庭园,朝屁孩招了招手。

刘小别对仙法从未有过涉猎,也全然没想过要去寻找什么上古神兽踪迹,但此刻被呈到面前,脑中却立时浮起仙风道骨、长身如蛇的龙的形象。那龙须柔软,龙鳞光亮,龙爪有力,秀长的龙尾层层盘起,周身水气缭绕,仙灵四溢。他美滋滋地想,他们虽然谈不上修真,但修剑也算得上离仙法最近的一种门类。就算不能像传奇话本里那般得道飞升,保不准就能活个百年千年呢?既如此,世上果真存在有龙,便也不足为奇。

他又一次脑补得走火入魔,以至于错过火光里的一声轰然巨响。刘小别堪堪回首,一头背生双翼、四脚着地的龙与他四目相接。脱胎于两种世界观的龙晃了晃它饱满的腹部与壮硕的尾巴,前爪微微抬起,隐约露出那熔岩般的皮肤下,恶龙珍藏的黄金。

卢瀚文快活地吼了一声,很快烧了袁柏清一半的药苗田。


“古籍有云……”刘小别只觉眼皮被不知什么黏住,一时十分抗拒睁开。他抽动着嘴角,斟词酌句地问道:“有鳞曰蛟龙,有翼曰应龙,有角曰虬龙,无角曰螭龙……你……是哪种?”

卢瀚文眨眨眼睛,只因此时生在一张天生凶狠暴戾的面庞上,也无法尽然显得无辜。他歪着龙脑袋,冒着火星嘶嘶半晌,才意识到龙终究吐不出人话,又嘭的一声化为人形,从天而降般砸进刘小别怀里。

“呃,那,我可能是……个……雄火龙??”


龙的剑都是龙的火焰所化。刘小别瘫坐在地,被迫接受了这项于他也可有可无的知识。

“所以呢?”他听见自己发问,声音像从九重天上飘来,有气无力。“你想说啥,黄少天也是龙?那他的剑是水属,合着他还是条大冰龙?”

“嗯?”卢瀚文学他样子,也盘个腿坐在地上,双手扒着交叠的脚踝。“不呀,黄少和我一样,也是雄火龙来的!”

他很快厌烦了这个坐姿,又蹦起来窜到刘小别身旁蹲下,摇头晃脑的。“不过,冰雨取的是火焰里层。你不知道吗?焰心是不发光的。”

刘小别一时觉得难以接受,又一时觉得关我屁事。其实他有些想问你们这一族的势力范围是有多大,总不会全蓝雨一山头的全是龙,回过神来又因太难想象喻文州的脸印在这粗糙扎手的龙脑袋上而作罢。千言万语的情绪,汇聚于成一个“哦”,缓缓从喉咙里滑出来。

这一认知不得不说有些挫败他的自尊心。好像有人与生便是带着剑来,身即为剑,更无需什么劳什子的人剑合一。他的愤懑来得很快,有那么一瞬甚至都不再想当个剑客——那封晋升志愿表的文书,好像还被他随手塞在哪个抽屉的夹层里,此刻忽地想起,终于咸菜片似的被提溜出来。

刘小别正胸中一口闷火无处发泄,抄起笔便欲龙飞凤舞一番。可不当剑客,还能晋个什么职?这则又是一个他从未想过的问题。自暴自弃间,正对上卢瀚文围在他身侧的殷切眼神,刘小别楞神片刻,突然又笑出声音。

手起刀落,那纸文书上赫然多出三个大字:龙骑士。


6

他自然不是认真的。

自幼习剑,他遇过挫折自信的事可太多了,区区一把龙剑,奈何不了今天的刘小别。可他还是有点害怕,怕在他终于继承追魂剑的晋升大典上,王杰希要用那双富有特色的眼睛看着他,波澜不惊地问:你何时有了一条龙?

他并没有一条龙。


卢瀚文看他脸色阴晴不定,正心有戚戚,以为自己说错什么。恍惚间想起坊间传言微草自古与蓝雨不睦,再者副门主那剑圣的头衔也顶了有数年,难道说来确有其事。

他小心翼翼地勾勾刘小别手指。“小别前辈,你是不是很讨厌黄少啊?”

刘小别神思恍惚,一时间也没想明白他俩何时便熟稔到可以略过姓氏相称的程度,只含糊答道:“没啊,为什么要讨厌他?”

卢瀚文像是松了口气,但也未能完全放松,又一只手悄悄扣住他手腕,又问:“那你觉得,你和黄少谁比较厉害?”

他做好了被暴打一顿的准备,却只迎来刘小别久违的看神经病的眼神。“当然他厉害啊!”他毫不犹豫地回答。

“哦,哦,……啊?”

刘小别扫了一眼,没搭理他脸上弹眼落睛的神情。熟悉刘小别其人的便会知晓,那表情里包含着“现在是他厉害以后可就不知道了”的意思。但小爷此刻心情不好,不想说,只缓缓又道:“但你不觉得,生而为龙,还要练剑,练几把呢,这件事就有点儿奇怪好么?”

卢瀚文也没想过他会这么问,答案却不假思索地顺着大脑落进喉管,仿佛它一早便横亘在那里,随时都要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不奇怪呀!”他紧紧握着刘小别的手,掌心温度灼灼,令后者不得不垂下眼眸,只看着他。“就像,就像微草这般多人学医问药,小别前辈又为何练剑?”


卢瀚文也不是打从一开始就学剑的。

龙的火焰确能铸成宝剑,但他忘记说,龙火也同样能炼出刀、斧、枪、杖,淬成箭,可快过风;或什么都不做,就仅是一团烈焰。火是他的武器,是无所谓形状的。可凡做武器的,攻袭也好,护卫也罢,终归和他所追逐的剑不同。

焰影在他心中成形的那天,他便知道,不是他选择了剑,是剑也选中他。


卢瀚文幼时入蓝雨,除却小男孩惯会有的“我要闯出一番大事业”之类雄心壮志,很难说有什么明确的目标。他拜在师门,脑袋在叠起的手背上磕满九下,不痛,只有点懵。磕到第十下时,有一人影从背后蹿出,卢瀚文隔着凌乱的额发看见他的脚步,很稳,没有声音。

那时他不认识黄少天。

他同其他弟子一般着水色锦袍,手中是一把荧蓝的剑,周身冒着白气,像一捧冰。还没成为剑圣的师兄扶他起来,朗声笑着说切磋本该用木剑,但你也是龙,拿木头比划,无聊。言罢,竟将那状似不凡的冰剑随手丢弃,右手凌空一抓,无端火焰中,结出一柄普通的银色细剑。

卢瀚文怔怔看着,也很快入乡随俗,没大没小地问:怎么做到的?我也可以吗?

黄少天话未停过,闻言又道,你有天分,尽可凭心中感觉。他好像又说了些什么兵刃是人自己的化身,身便是剑、剑即是你之类高深莫测的话,卢瀚文没注意听。只记得末了总结:用不趁手,就重铸一把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卢瀚文吹出一团火,双目紧闭,口中喃喃默念。他脑中空白,却能清晰感觉到掌心火焰不断变幻,塑造出形状模样,这让他忐忑,又教他雀跃。

龙金色的瞳孔在某一刻突地竖起,面前腾空立着一把沉重的大剑。它不似师兄那柄纤细,亦无流光环绕,略阔的剑胚浸没在阴影之中,是浓稠的黑色。忽然,原已熄灭的龙火席卷而上,以不死不休之势将剑身牢牢包裹,越烧越密,越缠越紧。那是他的火,炙热而鲜艳的,却永焚不灭那剑一般,有光从深处传出,一点点穿透烈焰的阴影,那么亮。于那熏出热泪的红光中,卢瀚文握住了他的剑。


7

跟着刘小别的日子,仿佛与身在蓝雨山头时也无不同。一样是例行挥剑百下,校场操练几番,讨猎野怪数头。无非是每日多分出一个时辰看顾菜园子,刘小别说,那是他前几日和袁柏清打赌输了,原也不用做的。


可卢瀚文就是觉得哪里不一样了。

他抱着剑,倚在土丘上观看刘小别单挑一队骷髅射手。骷髅移动灵活,时能隐形,善阵地战,是刘小别喜欢挑战的套路。且这类怪物多为群居,刷一次顶好几个任务,等交了功课,他又可乱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了。

一场大战,酣畅淋漓。骷髅无血,追魂却能斩断冤鬼,游走间盈盈碧绿,如入幽冥。刘小别心情大好,手中挽出漂亮剑花,装模作样地背在身后。“小鬼,走了。”转过头,卢瀚文却还怔忡着,若有所思的样子。刘小别没见过他这副呆滞表情,现下倒觉有趣得紧。他弓下腰,食指弯曲,与拇指成圈,蓄力,啪地弹在小鬼额头。


“回去啦,还思考你那龙生呢。”

回过神来,刘小别已然负手立直,仿佛方才童心未泯的人不是自己。只是他挑着眉,弯了眼,嘴角噙一个全然开怀的笑,让卢瀚文猛地手足失措起来,像脑门上的红飞了面颊,又像胸口一团火烧上后脑。他忽然心想,或许是有不一样的。是刘小别望向剑又望向他的眼睛,亮得像幼时于烈火中握住的那柄利刃,时至今日仍照射着他心里某个晦涩不明的角落。


8

烧了药草园的事终究还是败露了。

袁柏清怒极反笑,抄着手瞪他一眼。“可以啊刘小别儿,几日不见,连走失儿童都归您管辖了。”

刘小别好像一见着他,毒舌本性就从身体里钻出来。他盘腿坐着,回了一串白眼,语气淡淡:“不跟你说了么,我当时是真只看到这把剑。但,人要买一送一,我拦不住啊。”说着,手探进膝上小食袋子,指尖快速剥开一卷裹了糖糕的玻璃纸,又顺势掰下一半,塞进身旁的赠品嘴里。“死下来啊,别在老子床上吃东西。”

卢瀚文跪坐到他边上帮腔,是的是的,对呀对呀。没一点当事人的自觉,笑得比花还甜。

“袁前辈,你别怪小别哥,你不信,我可以再变一次龙给你看,真的。”他立起三根手指,“这次绝对不喷火,我保证。”

他说得真诚极了,只可惜此刻正享受着刘小别有一搭没一搭的豌豆黄投喂,胃里太舒坦,没能阻止一串温暖的气泡顺着喉咙飘出来,打了个带火星的饱嗝。

袁柏清“……”


三人花了好一阵精力,才堪堪将药草田恢复个七七八八。

好在这药园也是继承制,是上古灵地,只传给微草历代守护者的。草苗栽种下去,集天地灵气,汇日月精华,长得快,收获早,也比较经糟蹋,还不至于给一息龙火尽数毁了去。只是可怜刘小别原已还得差不多的赌债,一番操作,又被延长俩月。

有人帮自己看顾药园,袁柏清总算也不是太倒霉,但还是忍不住要言语调戏他:“别啊,好歹我还没继承这菜地呢,要让前谷主看见这片防风和虫草,我可能今晚就会死。”

“方前辈没你那么薄情的,”刘小别宽慰地拍拍他肩膀,“至少也留你到明天吧。”

袁柏清在嘴仗上暂落下风,立刻反戈一击,道:“您还是先担心您自个儿吧。老实交代啊,你真要晋个,那什么,龙骑士?”

“这你也信……必须不能啊。”

“不是,我看你这,条件已经成熟,准备也很充分啊。”说着便抓住卢瀚文的脑袋一顿薅,“刘小别同志,你已经踏出了成为龙骑士最艰难的第一步,那就是真的养一只龙!”

“龙骑士有什么奇怪吗?在我们那儿,真的有这个职业的。”卢瀚文义正言辞地插话。“不过……在我们那儿,龙骑士好像是屠龙的……”

“哦,勇者嘛。”刘小别和袁柏清交换一个眼神,“但是问题就来了,屠都屠了,还怎么骑?”

“可能是屠了一头龙,让其他龙看见,怂了。”

“龙挺可怜。”

卢瀚文被他俩的逻辑说服,挠着一头乱毛:“好像,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他说。“龙骑士是远古流传的勇士,传说,做龙骑士,做法是刻在血脉里的,不用教……哎呀,都怪我文化课听得不认真!要不然,我给你们问问我们门主?”


9

“门主”一词一出,瞬时又在三人心中激起千层浪。

袁柏清想的是王杰希若发现他们私藏了一只龙在微草院子里,不知会不会要扒了他一层皮;卢瀚文则想着他偷跑出蓝雨这十数日,不知被黄少抓回去后,喻文州会不会也要扒了他一层皮。

刘小别:“喂,小鬼,你上我们这待了这许多日,怎么蓝雨也没见着急找你,你是不是捡来的啊。”

卢瀚文恹恹道:我本来也不是亲生的啊……


可他毕竟是要走了。

“走”之一字,于他实在不很亲切。卢瀚文自幼在蓝雨山头长大,出远门的机会不多,出了,也只想着早些回去。如此番记挂着离开而非归去,算算也是人生头一回。

倒也不是说他就想赖在此处不走了:北方地界,对他一纯血南方人(龙)而言,已属吃住不惯;此刻想起门主与副门主来,亦颇为思念。只是忆起种种,才惊觉如此多的转折变故,竟皆压缩于短短数日间,此话虽是大俗,但可真像一场梦。

刘小别听着他的成长故事,手指摩梭着下颚,突然轻轻啊出一声:“不是。小鬼,你多大了?”

卢瀚文眨眨眼:“15岁啊。”

“你不是龙吗?没有什么,天上一天,地上一年的说法吗?”

“没啊”

刘小别“……”

“完了,未成年人。”刘小别想起什么似的,痛心疾首地把脸埋进手掌中,“我没在你面前说过脏话吧?”

“有呀,”卢瀚文复又眨眨眼,露出无辜表情 ,“你说我们‘练几把呢’。”

……刘小别又开始害怕了,害怕在他终于继承追魂剑的晋升大典上,王杰希要用那双富有特色的眼睛看着他,质问他都对未成年人说了什么浑话,而袁柏清在他们身后爆发出一阵尖锐的狂笑。


直到收拾包袱,卢瀚文才迷迷糊糊地想起了十数日前,他从客栈床上一蹦而起是究竟为何——虽他是两手空空地来,微草却万不能让他赤手空拳地回。王杰希礼数周全,予他带回的中草药大礼包,恐能保佑蓝雨整座山头三年无病无痛。

“微草的刘小别前辈,来一决胜负吧!”

他说得真诚极了,火焰迅速在掌中化作赤铁重兵。少年一翻手,握住那沉甸甸的剑柄在地上划出一道燃烧的圆弧。“之前那次,不算纯粹的一对一。”

刘小别却蹙着眉,似乎这才想起他们之间还曾有过那么一场不怎么公平,他也没怎么在意的“比试”。

他回忆起那只吃了他十二剑的山岭岩兽。当初,他原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才留了手,没成想事一点没少,反还多捡回一个小屁孩来。不过话又说回来,也拜那没有挥出的最后一击所赐——刘小别收回视线,瞥了眼仍认真盯住他的年轻剑客。拜那没有挥出的最后一击所赐,倒也让他见识了火一样热烈的剑,便也不算太亏。

“哦……”思绪回笼,他不置可否道。“又不急。”

“啊?!”卢瀚文却急了,“可是,可是,我要走了!”

刘小别心里偷着乐了会,面上仍故作高深,朝他摆了摆手,转身便走。“那就走啊,来日方长。”

“不不不,……”卢瀚文急急收起剑,口中喃喃自语。“要不然,小别前辈送我回去路上,我们找个空的道场,擂台什么的!这样也不会再烧掉菜地了。”

“合着,我还应该送送你?”

卢瀚文听到他问,不知怎么头脑一热,挠着脖子答:“呃,不过,我应该可以飞回去。”

刘小别本已经在收拾出门行装,听他这么一说如释重负,立刻把刚穿上的裤子脱了:“哦,恕不远送。”


卢瀚文终于还是背着前辈飞走了。

刘小别一脸作呕表情:我有手有脚,为什么要你驮?心里却想两人画风这般大相径庭,届时场面尴尬到头掉,想来必是有碍观瞻。卢瀚文此时巨大一只龙,敞着肚皮躺在地上,嗷呜嗷呜地蹬腿。他口不能言,只嘶声冒出火星,又期期艾艾地拿爪子钩住刘小别衣角,好不可怜。

刘小别缠不过他幽怨的眼神,也缠不过掐着药草苗苗瞪他的袁柏清,最后还是在龙那对庞然双翼间找了块地坐下,掸了掸灰,顺便盘算着随时跳龙走人。


10

在卢瀚文不怎么认真听的文化课上,喻文州曾笑眯眯对他说,龙骑士是屠龙者血脉后裔,古老的力量在他们身体中沉睡,在需要的时候,它将从血液里复苏,使龙的智慧和勇士的精神合二为一。

卢瀚文不大明白,需要的时候是什么时候,行走江湖吗?行侠仗义吗?

但此刻他背着他的前辈和他的剑,巨大龙翼遮天蔽日,振翅而起,如行走霞间,看白云苍狗,却好像已臻境界。


纵然龙的体温确是数倍高于常人,他还是固执地认为自己心跳加速、浑身发烫。或许是因为刘小别坐的位置太靠近心脏,害他得了某种会教人没事傻乐的病。不过,卢瀚文不着边际地想:龙的心脏在哪儿啊?


刘小别却很快找到了跳龙走人的机会。隔着好远,他便已看到山崖上那只野兽。不似寻常怪物,岩甲覆盖它全身,仿若巨石堆成,一只独眼镶嵌其中,竖起暗绿的瞳孔。

这可不就巧了,刘小别心想。也不知是这石头人听到了卢瀚文一路闹着要一决胜负的心声,抑或是蓝雨小鬼也继承了男人山的优良传统,天生的隔绝了温香软玉,唯有石头总蒙其感召。

剑客理了理衣襟,抚了抚袖口,没多犹豫,纵身跃下。急促的风灌满他的衣袍,似催促着他将全身气力注入掌中长剑。身体快速坠落,剑却仿佛悬于这广袤大地的头顶三尺,有一瞬间,在身后阵阵龙啸中,他清楚听见风起而水落的声音。剑出鞘了。


卢瀚文知道,他的幻影无形已然击出第十五剑。追魂剑点点银光,如率满天飞星坠落。那剑气打在凶兽坚背上,发出钝声闷响,却一声亮过一声,终于皮开肉绽,鲜血奔洒而出。流刃在他腕中极快游走,如入无人。他们切开皮肉、斩断筋骨,却在刺穿心脏前精准地凝住。在暗而粘稠的血雨里,剑客带着这最后一剑从怪兽胸腹一跃而下。

细铗划出优美的弧线,全然不顾身后狼藉一地的热血和咆哮,施施然落在白袍一角,竟还端出一副仿如谪仙的模样。

刘小别没事人一般,随手甩掉剑上沙土,末了还在衣服上蹭上一蹭。血珠擦着利刃淌下,在地上积起细密的一滩。

长剑归鞘,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喂,卢瀚文,刘小别把剑往怀里一揣,回头喊他:走啦。


他不是没有好奇,很想问刘小别为何又留那石头人一命,莫不是同王谷主待得久了,遂也佛系修剑,不乱杀生。

可是他忘了。卢瀚文满满的一颗心,一半塞了剑客的不甘示弱,另一半填上少年人不可言说的欢喜,两种思绪一起漫上来,把他的心堵得好酸好热,已再装不下其他。那根打了结的头发又从胃里飘出来了——它牵他头皮,扯他心脏,叫他只能记得起初次相遇的时候,刘小别递来冷淡而期许的那一眼。卢瀚文心跳如雷,像个溺水之人在这凶涌的情意里急促地呼吸着,仿佛不是用力挤压肺腑,那涨了满心的喜悦、期盼、渴望和爱就要漫过他的气管,溢出他的喉咙,咕噜咕噜地吐出水泡泡来。

啊——

他也确实张了口,吐出的却是一团火。年轻的龙急切地跟上去,丝毫没介意沿途一爪撂倒了方才逃出生天的山岭野兽,又招摇地一甩龙尾将其挥出几十里远。“小别前辈,等等我!”他本该振翅高飞,龙的身躯却被盛大的火光包裹,半晌终是跃出一个少年身影。而炽热的源头在他肩头凝出一把赤铁重剑,远看如一团烈焰在烧。


有一刻他们都听见了,身体深处响起那传说中龙骑士血脉流淌的祖训。

宝剑饶你性命,巨龙赐予死亡。


end



龙行天下大运摩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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